作者:翟东升的全球政治经济研究
题图:翟东升的全球政治经济研究微信公众号
非常荣幸有这个机会和各位大家们同台向人大复旦两校,以及来自全国各地的百来位同行学者汇报我最近的研究。今天整个大会的主题跟现代化有关,因此我今天汇报的主题是《两类现代性和权势转移的双轨制》,这个题目也是结合我最近一篇半成品论文里面核心的东西跟大家汇报一下,希望大家不吝赐教,指点我怎么把它进一步完善。
包括刚才林校长致辞在内,早上八位老师发言时都涉及东方和西方的问题。西方往往被我们默认为是单中心的,是相对统一的整体。在十几年前,杨光斌教授曾对我提到过这样一个全球霸权之间的权力转移路径,从葡萄牙转移到荷兰,从荷兰转移到英国,从英国转移到美国,这都是带有自由主义色彩的海洋霸权。后来我在第一本专著《中国为什么有前途》当中,把杨老师讲的线索,扩充发展为“创新与扩散之间的矛盾运行”,以此来理解过去500年全球霸权的更替,这个解释在学界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最近这两年,当我在重新思考十几年前这个思路的时候,我又有一些新的体悟。我发现,就现代性而言,西方各国的现代性似乎不是同质的,至少可以辨析出两个线索,两类模式。我们先看一下现代化的共性,然后在探讨这两类现代性之间的差异。
现代性的共性
现代性意味着什么?全世界的知识界对现代性的确有一些共识,毕竟经过500年的演进,以下一些指标,在经济、政治、社会的各个领域都有一些趋势性的变化,无论是哪个国家,称它为现代化国家或者现代性体现比较充分的国家,那么它的下列指标一定会出现一些趋势性的变化。
在经济方面的共性,比如人均能量消耗一定是趋于上升的;这个过程中城市化率也是趋于上升的;城市化之后,有许多公共的资本投资成果,比如道路桥梁机场电力电讯公交等等,会被大家所共享,甚至一部分私人资本也因为空间上的集中而产生正外部性,由此导致人均资本存量,特别是人们易获得的资本存量,一定是大幅上升的。除此之外,从亚当·斯密时代开始,经济学者们反复指出,大众所参与的分工规模一定是随着现代化而扩大的。而在南北方国家分化越来越明显之后,大家也意识到,现代化的过程,伴随着该国内部非贸易品相对于可贸易品的比价关系一定是上升的。通俗地说,越是现代化的国家,理发越贵,但是买衣服越便宜,其中的道理就是他本国人的生命和时间变得昂贵了。
在政治方面的现代化共性,表现为越是现代化的国家越是大政府。即便美国和英国也是如此,虽然它们的自由主义传统很强势,一直强调小政府,但实际看它们的统计指标,包括政府雇佣的人占整个就业人口的比例,包括公共财政开支占GDP的比例,都是上升的,说明他们的政府从长时段来看也是越来越大。除此之外,国民的政治参与度随着现代化而走高,法治与规则、平等与社会流动性,治理体系的数字化和专业化等等,这些都是现代化的共性。无论是哪个现代化国家,都是国民能较好地参与到政治生活中来,并且社会运行越来越讲规则和规矩,人与人之间变得更加平等,治理体系越来越依靠专业化的队伍和大量的数字统计为支撑。
从社会角度来讲,伴随着现代化,国民的识字率不断走高,学历在持续贬值,人的教育军备竞赛和人力资本积累的强度升高。按照一些定量研究,女性受教育水平上升带来两个必然后果,一个是离婚率一定上升,另一个是生育率一定下降。此外,越是现代化的国家世俗化更高,宗教严肃度下降。当然,偶尔也有一些奇葩的国家,比如美国,美国是现代化国家当中宗教程度笃信宗教的比例最高。
两种现代性之间的对比
以上讲的是共性,但更加重要的是差异性。我们从过去五百年的近代化、现代化浪潮中,至少可以识别出两类现代性,它们各有侧重,各有传承,互相之间也有交融。但即便再交融,两种现代性之间也有巨大的区别。
第一类是海洋性霸权所展示的现代性,也就是刚才提到的从葡萄牙到荷兰再到英国再到美国,再到后来的日本四小龙等等,这一条海洋霸权的转移轨迹,以及由他们所塑造的现代化模式。第二类与之相竞争的现代性,则是欧亚大陆上陆海复合型的霸权国家所展示出来现代性模式。在大航海时代开启之后,单纯的陆上帝国就逐步衰落并被淘汰了,原本能征善战的草原民族开始变得能歌善舞。能够占据世界舞台中心的,要么是纯海洋性国家,要么陆海复合性大国。
我用一张表来对比他们的差异。
差异性 | 海洋性霸权 | 陆海复合型霸权 |
人性基础 | 贪婪与逐利 | 恐惧与避害 |
意识形态倾向 | 自由主义 | 国家主义 |
资本与权力 | 资本主导 | 权力主导 |
政治动员 | 自下而上 | 自上而下 |
公平正义 | 优胜劣汰、机会平等 | 结果平等 |
比较优势 | 财富创造 | 战争能力 |
法哲学传统 | 格劳修斯法哲学 | 康德哲学 |
内外循环 | 外循环为主 | 内循环为主 |
战略思想传统 | 间接路线 | 战略决战 |
融资模式 | 直接融资 | 间接融资 |
两种现代性各有其人性基础,人的本性趋利避害,要么是贪婪,要么是恐惧。海洋性霸权的现代性着眼于人性中的逐利本能,所以其制度安排更多基于利益的分配,着眼于让你获得更多的好处、更多的福利。陆海复合型的国家相对而言更基于避险和恐惧来展开其体系的运行。
主流意识形态方面,前者自由主义的传统更深,后者国家主义的传统更深。前者是资本主导,主导其内政外交的最早是商业资本,后来产业资本,再后来是金融资本。未来很可能是数字资本,作为其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的主导者。后者更强调国家权力主导财富和机会的分配,而不是由资本来主导分配。
前者的政治动员是自下而上,这个自下而上不一定是让每个公民拥有投票权,更多是资本控制权力的生成和实现过程;而后者的政治动员是自上而下。
什么是美德什么叫公平,不同社会的看法也是不同的。前者更强调机会平等、公平竞争、优胜劣汰,你打不过别人你活该被杀,竞争不过别人你活该饿死。得了新冠,你自己接受后果。陆海复合型国家则更多地带有不离不弃的特点,国家自上而下进行动员进行控制,同时也背负对国民更多的责任。所以陆海复合型国家比较容易接受福利制度、社会保障体系。在金融体系中也呈现出类似的逻辑。前者是更重视直接融资,比如资本市场、股票债券市场,由投资者承担投资风险,金融机构在中间帮你们资金供需双方撮合交易,最后投资成功与否跟我关系不大。陆海复合型国家更倚重间接融资,就是银行体系帮储蓄者承担了风险,融资的企业的破产,跟你储蓄者之间没有关系,银行帮你把风险隔绝开了。银行的风险承担与隔绝,跟政府隔绝个体风险之间的逻辑关系是高度一致的。其实我越研究越觉得,这是同一个道在不同侧面,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战争的、金融的,不同侧面开出同样类型的花。那么
这两种现代性各有它的优势,因为它的人性基础一个是追逐利益,一个是躲避风险,与之对应的比较优势,前者在于财富创造,后者在于战争能力。
我在求学的时段,博士论文是做战争史与战争哲学的。回顾战争史会发现,海洋霸权通常是好战而不善战的,他们把战争冲突当做海盗劫掠和交易类似的一个手段用来谋利的。而真正的大战恶战通常都是陆海复合型国家参加的,承担着大规模的伤亡。包括海洋文明参加的那些战争,大规模的生命消耗谁来承担?往往是他们在陆地上找的盟友来承担的。
在战略思想传统上,这种差异也有反映,前者更偏好李德尔·哈特的间接路线,间接路线的特点就是要控制战争成本,降低损失和风险。刚才吴心伯老师讲到美国现在的倾向就是希望在跟中国的竞争和围堵打压过程当中不至于翻车,希望加装护栏。论战争传统,英国、荷兰、葡萄牙都一直致力于控制成本,因为海洋性国家消耗不起。荷兰当年海上车马夫,那么厉害,它的霸权怎么旁落的?被消耗掉了,陆上的老巢被端。而陆海复合型国家则相反,从拿坡仑战争的哲学,到德意志第二帝国和第三帝国,再到苏联,你会发现核心都是大兵团决战。
从法的精神或者哲学精神的角度来看,前者是格劳修斯传统,后者是康德-黑格尔传统,最近我在读一些关于帝国和霸权的政治经济学文献,有欧洲学者用格劳修斯传统与康德传统之间的分歧来描述这种差异。海洋霸权以外循环为主,而后者是以内循环为主。前者是网络性权力,后者是等级制权力。时间关系,这些对比在此不再展开。
下面三张图是我的民本主义政治经济学里面的核心命题,关于公共部门和私人部门的逻辑关系。左边第一个国家是正常的国家,它的底边是公共产品的供给,中间的点就像小孔成像一样,描述的是这个国家的综合税点,国家财富多少百分比给了公共部门去转化为公共产品。整个经济体的GDP是上下两部分加总起来,私人部门的经济规模就是上边那个倒三角的面积。上边私人部门的经济活动的规模,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底边的长短,而是综合税点的高低。什么叫现代性?现代性在这张图里表现为底边越做越大,越现代化的国家,能为其国民提供的公共产品的量一定是越多的,管的事越来越宽。
这三个图底边一样长,说明它们都是现代国家。中间的图是海洋性霸权,英国、美国有什么特点?它们能用对外的殖民贸易或者金融掠夺,把对自己本国家庭部门、私人部门的综合税收降下来。它的税不完全是从本国老百姓身上获取,而是从外面掠夺,这样的本国民众的综合税点就降下来了。就像小孔成像,几何图形的上半部分也就是私人部门的财富一下子放大了。最右边的图形描述的是苏联,也是典型的现代国家,它也能够为民众提供很多的公共产品,但有一个缺点,它的公共部门的效率其实比较低。虽然能够提供那么多公共产品,但是为了提供公共产品而支付的财政成本非常高,从而导致它的综合税点非常高,上面私人部门特别小。
我用上面的图来解释我的民本主义政治经济学里面其中一个重要部分,就是公共部门和私人部门的关系。有许多政治学家、经济学家喜欢把公私两大部门对立化,觉得政府和国有部门做大了,私人部门民营经济就变小了。其实不是这样,真正看现代性的过程我们会发现,公私部门都在放大,两者是映射关系。陆海复合型与海洋性这两种现代性各有其特点,也各有其道理:一种现代性侧重把公共部门强化,提供越来越多的公共产品,另一种强调把私有部门税点降低。
下边这张图是我的原创。现代化的起点不在东亚,我们600年前的祖先主动放弃了航海打开的这个战略机遇窗口。当时我们能够大航海穿过印度洋来到东非,但是大航海把海洋从文明绝缘体变成超导体,从此世界权势中心开始了像飓风一样转移,而我们自绝于这个浪潮。最初的暴风眼在哪儿?最早威尼斯对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一个是地中海的海洋霸权,一个小小的城邦成了海洋霸权,一个是海陆复合型霸权,但是它们之间的冲突和竞争,上演的是茶壶里的风暴,地点就在地中海东中部。我读了点相关的历史,发现非常有意思,后来我们看到陆海复合型和海洋霸权之间的各种战斗,在600年前的地中海中东部全部预演过,像胚胎发育一样具体而微。后来各自的权势向西转移,陆海复合型霸权的转移路径是奥斯曼土耳其——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法国波旁王朝与拿破仑帝国——德意志第二帝国与第三帝国——沙俄与苏联;海洋性霸权的转移路径是威尼斯——葡萄牙——荷兰——英国——美国——日本为首的东亚生产网络。
两种力量之间的对抗和竞争,从大航海开始之后的葡萄牙VS西班牙,到荷兰VS法国,然后英法之间有一段交错,再然后是英国对德国,20世纪后半期是美国对苏联。就战争能力和自上而下的管控能力,其实在苏联崩盘之后,21世纪初的陆海复合型大国的力量重心已经转移到了中国北方。
而海洋性霸权的能力基础,是面向世界市场进行大规模生产和贸易,包括海权海军的力量,包括海洋的运输能力,这些东西早就已经离开美国了,只剩下资本市场的融资能力和科研能力。这个生产中心先转移到了日本加上四小龙,也就是东亚的海上。我们在1992年之后,通过大规模招商引资把这种能力吸引过来,我常说小平同志用吸星大法把海洋性力量的内功吸到了中国的东南沿海。
这两大趋势都是现代化的探索轨迹,但是由于地缘和历史文化传承的不同,各自有所侧重,各有特点。如今转移到了中国的北方和南方,在中国体内相聚了。我们有可能终结这600年的历史,将两种精神、两种道统在我们体内合二为一。能不能合二为一?要看我们的知识分子和政策策划者能不能有这个能量。从合二为一的角度看,中国十年前提出的“一带一路”具有终结近代化旧历史和开创新全球史的意义。
最后一张图也是我的原创,这只鸽子所覆盖的面积占到世界地图的1/24,但是人类总人口的1/2也就是整整四十亿人生活在这个空间中,巴基斯坦+印度+中国胡焕庸线往东南,日韩加上东南亚,一共40亿人。在农业文明时代,它曾经是整个人类的主要经济活动的中心,因为这儿是吃稻米的,农业时代能够养活的人口密度最高的作物是稻米。这个地区在工业文明和大航海时代,大权旁落,成为舞台上的他者,成为被殖民的对象,成为殖民者的战场,但今天这个地区的权势已经回来了。
各位老师可能对美国高度重视,我也高度重视美国,但是我认为美国的天命早已经走了,现在剩下的就是躯壳,剩下的故事就是它权势逐步衰落的尾声,海洋霸权的天命已经转移到亚洲这个人口集中圈。未来谁可能是海权的继承者?
以前我们瞧不起印度,下面要高度重视印度。今年印度的新生儿是中国新生儿的三倍,这意味着再过三四十年,经济活跃人口印度是我们的三倍。印度精英成功跟海洋帝国的道统已经连接起来了,印度精英已经在英国、美国进入政治经济的主流圈,而且从地理位置上看它就是典型的印度洋海权架子。剩下就差一把点火,这个点火过程,可能就是莫迪试图用印度教原教旨主义的政治运动改造印度政治社会生态,完成毛泽东同志和邓小平同志两个人先后在中国完成的事业:社会革命和经济改革。
在这个意义上将,21世纪后半期中印之间的长期战略竞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谢谢大家,请多批评。
问答环节
翟东升:我回应一下林民旺教授关于印度的评论。首先我要澄清一下,我肯定不是“印吹”。我至今还没去过印度,但是我曾经作为国家发改委中印战略经济对话的专家组成员,参与过一些中国对印政策的内部讨论。大约20年前全球的知识界曾经有过一个“龙象之争”的争论,美国一位著名的华人经济学家认为,长期来看中印如龟兔赛跑,印度这个乌龟别看跑得慢,将来跑的比中国这只兔子领先。后来这十多年这位学者成为一个笑话,以前我也笑话他,坚决不认为印度可以崛起反超中国。
最近两年,当我在思考我上边画的这个600年天命的循环图时,两种道、两种精神内核、一阴一阳在全球就像飓风一样回流,我本来想这个图上应该画上飓风的符号,它如同台风眼的迁移回流,从北极看,一个阳性的是在欧亚大陆上的顺时针回流,一个隐性的则以逆时针在海洋上回流。从600年的长时段去看权势转移的时候,我们就会过滤掉许多左右我们认知的中观、微观、短时段的因素。我相信50年前任何一个外国人到中国来看的时候,没有人会相信,中国即将取代美国竞争全球生产、财富和科技的中心,因为当时看中国人似乎都很懒,中国人似乎没有什么独立思考能力。但是当天命来的时候,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我们以前的崛起就像洋流海潮一样,浪潮来的时候啥都变了。印度会不会也如此?我不知道,也许下边的天命不在印度,而在东南亚东盟那几亿人,也完全有可能。关键是它们也需要一个变革,需要神奇的精神性的力量注入到它的躯壳内,那就是海洋文明的力量。东南亚有没有海权崛起的征兆?我不知道,因为我也不是东南亚问题专家。有没有可能转移去印度?印度说它是次大陆,其实就是一个大半岛,它的海岸线远超陆地边界,它的某些地区是不是具有海洋文明的特质和发展基础?不知道。
我从宏观上推论天命正在转移,我曾经算过,每年它在经度上往西转移的度数其实都可以算出来。我不相信命定论,我相信事在人为。我们已经把全球工业能力、全球海洋造船的,海上运输和贸易的能力抓到了手里,也即将取代美国成为全球最大最强的海军,那么我们能不能把这种天命保留在我们的东南沿海,行不行?这需要我们做什么样的自我调整?这个事情难度很大,某种意义上你把阴阳二气吸在体内融为一体,这个东西难度很大。我只是提出一种猜想,印度下面是不是有这个机会?假如说您林教授这样的印度问题专家最后得出结论,认为翟老师说的有道理,印度人真的在进行社会变革,那么下一场大战可能就不是中美之间,而是在中印之间。
版权声明: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部分文章由作者授权本平台发布,若有其他不妥之处的可与小编联系。